陳楚慢慢地伸展著全身,斜倚在床榻上。
帶領著孫家溝青壯們剿滅了上門的賊兵後,陳楚在篝火前暈了過去。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睡到乾淨的床鋪,也是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房間。
昏睡了整整兩天,第三天清晨才從床上才悠悠轉醒。陽光逐漸灑滿了庭院,響起清脆的風鈴聲,隱約間聽到有人在低聲細語。
“陳先生醒了。”
伏在門上偷看的戚大義見到房間裡的動靜,朝著院外小跑出去。
陳楚起身拿起桌上的茶杯舉到了他乾裂的嘴唇邊,輕輕啜了一口。見一旁幾案上有手巾銅盆,便洗漱了一番。
不久後,一位穿著青色長裙的少女拎著食盒推開了房門。
孫玉昭這幾日一直和戚大義守在房前,除去給昏迷的陳楚換衣洗漱等由孫二七等人打理外,房屋內外的打掃全被她個人承包了。
晨光透過打開的門扉,半撒在少女修長的身軀上,拖長的裙襬被陽光染成了金色。少女拎著食盒,牽著戚大義的小手,慢步走到房間的桌案前,將盒中的幾樣糕點、醃菜和一碗稀飯依次擺了上去。
讓陳楚呆愣在了原地,看著眼前如油畫般的場景,眼前少女讓一個模糊地輪廓在腦海中浮現,冰冷的臉龐,慵懶的雙眼,以及聽不清地衷心的話語。
時間是貪婪的,無論是往前還是往後,總是會獨自吞噬所有的細節。
“陳先生,這些綠豆糕是姐姐親手做的,裡麵加了怡糖,可好吃了。”
稚嫩地童聲打破了陳楚的思緒,陳楚看著眼前的少女陌生的麵龐,尷尬地笑了笑。自己竟然一時記不起她叫什麼名字了。
從昏睡中清醒的大腦反應還很遲鈍,陳楚不由得盯著少女的臉龐仔細回想起來,足足看了一分鐘。
“姐姐你的臉好紅。”戚大義說。
少女聽了一把捂住了戚大義的小嘴,慌張地朝著陳楚欠身,轉身牽著男孩小跑了出去。陳楚見她走了,也冇有多想,獨自到桌前吃起了早飯。
孫理剛回長生島,簡單安置了商隊,就行色匆匆地來到孫家堡正廳。
孫秋水看著眼前的二兒子,心中的巨石總算放了下來。
言語間瞭解到此次去遼陽倒騰山貨,雖比平時多換了一點糧種,然而回程的路途上幾乎九死一生。
走過冰封的江麵時遇到狼群,五個護衛死了三個,這才驚險的將孫家溝商隊的腳力——五頭駱駝組成的駝隊帶了回來。
“你是說,現在遼東到處都是宣調北上的官兵?”
孫秋水聽了孫理的見聞,一再確認道。
“是的父親,孩兒從遼陽一路南下回程,路上幾乎都是官兵和流民,我們的駝隊被裹挾在流民潮中,好不容易纔脫身出來。那些軍士好像都是外地的,都在往北趕,有時候和流民撞上了,一陣混亂不堪,而且孩兒似乎還看到了陳總兵的帥旗,不過遠遠地冇看真切,此外還有一些拿著白蠟杆的土司兵也在陸陸續續地北上。。”孫理說。
“而且看似不是尋常行軍,各種大小火器一應俱全。”孫理又補充道。
“什麼!你此話當真?確定是陳策陳總兵的帥旗?”孫秋水臉色微變,得到孫理一再肯定的答覆後,陷入了更深的擔憂中。
“既是浙兵北上,那為何土司兵也要同行?遼瀋本就有土司兵駐守,難道事情當真已經到瞭如此緊急的地步了麼?”
一陣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廳內,半空中時而傳來幾聲黑鴉的聒噪聲。
孫秋水自從見到袁應泰四處詔安土匪亂兵和蒙古人後,便在內心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多次派商隊越過複州北上往遼瀋倒騰,打探訊息,以便早作防備。
整個遼東鎮自熊廷弼去職後,各處防務早已漏洞百出,往往是靠著外地的幾支善戰的強軍才勉強能夠鎮住陣腳。其中以由陳策,戚金率領的浙兵營和酉陽土司兵,石柱白桿兵最為善戰。而如今居然全部出動。
“那你回來時,可見到你大哥了?”孫秋水又問道。
“大哥現在還在羊官堡。”孫理答到,又思索了一會,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羊官堡比起以往少了許多軍士,前後又有幾隊老兵調回了複州城。按大哥的意思,現在的人手也不過勉強塞滿城牆火器位罷了。”
說罷孫理從包袱中拿出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給眾人傳遞。孫秋水讀了半晌,隨即臉色漲紅,呼吸有些急促,把信紙狠拍在桌案上。
“這個混賬東西!還未同韃子開戰,我大明的一個城堡守備居然已經想好了怎麼舉家逃亡!”
孫秋水大罵,又將信件直接撕碎扔在了孫理的臉上。
“我家自成化年間便世代居住遼東,曆代先祖什麼樣的韃子冇有見過,可還是在遼東生根發芽繁衍至今。如今不過是讓韃子占了一時的便宜,就要想著舉家逃亡江南,真是丟儘了我的臉!”
“大哥隻是不願連累家人,並非怯戰,隻是念及情況凶險,若遼瀋一線事有不諧,遼南必一片糜爛,故而請父親暫且往登萊避禍。”
孫理說罷匍匐在地,重重地朝孫秋水叩了一個頭。
良久後,孫秋水氣息稍定,指著地上跪著地孫理,大聲說道:“你現在寫信去告訴那個小畜生,他老子這輩子都不會離開遼東,他最好也彆離開。要是他投了韃子,死了就彆進祖墳!”。
陳楚吃完了早茶,正準備來到前廳向眾人道謝。遠遠就聽到孫秋水在大發雷霆,孫理狼狽地退了出來,和陳楚稍微寒暄了幾句就匆匆往門外走去。
陳楚進了廳堂,見眾人還在議論不休,於是獨自坐到了邊角上靜聽。
“若是官軍此次能夠戰而勝之,雖不能立時剿滅建奴,但遼東局勢也會好上許多。”
一旁的孫七抿了一口茶水,又說道:“若是官軍又敗,隻希望袁經略能夠堅守遼瀋,憑藉著堅城據守,如果。。。”孫七欲言又止,而後搖了搖頭說道:“必不會那樣的。”
“伯彥,你怎麼看?”孫秋水問道
孫二七方纔一直在旁沉默不語,見父親問話,拱手說道:“遼南之地沃野千裡,人口眾多,建奴早已垂涎三尺,連我們這偏遠的長生島都安插了細作。若是遼瀋有失,則遼南幾乎無險可守。”說罷眉頭深皺,無力地繼續說道:“恐怕屆時朝廷會直接棄地退守廣寧一線。”
現場眾人一時無言。眾人看到了在角落安坐的陳楚,不由得起身迎接。
“我等剛出險境,又臨大敵,著實讓先生見笑了。”孫秋水苦笑著向陳楚賠禮。
“不妨事,我也纔剛來,不願意打斷你們說話。”
孫秋水從幾案上拿起了一個盒子,在陳楚麵前打開,裡麵皆是繳獲的珠寶首飾,金銀玉器。
“如今局麵糜爛,遼東鎮恐有動盪,遼南恐不能倖免,陳先生有大恩於孫家溝,老夫決不能置先生於險地。”孫秋水說著,從懷中又掏出了一份文書和一些銀票。
“這是孫家溝的路引,前番先生率我等蕩寇也有些繳獲。老夫願傾儘全村之力助先生離開遼東避禍。先生大才,當為廟堂所用。”
孫秋水認真地朝陳楚行了一個拱手禮,而後廳內眾人亦對陳楚表達了感謝。
“待遼東此番亂局稍緩後,還請先生回到長生島看一看,我等必出堡百裡相迎。”一旁孫七說道。
“亂局稍緩。。我可冇有麥克阿瑟那種臉皮。”陳楚輕聲說著,無奈地環視眾人,想到了曆史上遼瀋陷落後,後金席捲遼南,大量的女真貴族從他們的山溝裡出來瘋狂圈地,把漢人變成他們的包衣阿哈。
“我不會用父老們的血汗買船票。”陳楚笑著對眾人說道,
“瀋陽,遼陽必會失陷。在下決不能就這樣離開遼東!”
眾人麵麵相覷,疑惑地望向陳楚。
“先生何故要把自己置身險地?”
陳楚在眾人麵前來回走了幾步,腦海中最後預演了一遍語句。
環視眾人,長歎一聲說道:“宋末時,臨安有一世家為元寇所迫,流亡海外萬裡,曆經艱難困苦,卻始終不忘故國。”
說罷陳楚強行擠出幾滴眼淚,神色惆悵地繼續說道:“然而待家業有成後,他們卻發現已經遠離故土太過遙遠,以至於找不到回家的航線了。”
“那他們一家豈不是成了海外浮萍?”孫二七神色凝重。
陳楚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但他們全家從來不敢忘記故土,將找到回國航線作為家訓,代代相傳,每一代人除長子外,都必須出海尋找故土,一直持續到本朝年間,前後已有幾十名族人葬身大海。”
陳楚嘴上說著,心中不自覺和自己的經曆比對了起來,不禁入戲過深,流出了眼淚。
“直到本朝,有一族人不顧家中反對執意出海,曆經艱險,海船傾覆九死一生,最終被海浪沖刷到了遼南之地,才知道如今神州的局勢和當初元寇入侵是何等相像!”陳楚帶著哭腔大聲說道。
“難道此人正是。。”
陳楚點了點頭,簡單擦拭了眼淚,對著孫秋水昂首大聲說道:“故國大宋已亡,本朝太祖率義軍驅逐胡虜,恢複中華,如今韃子入寇在即,在下人微言輕,雖不能行當年嶽鵬舉之事,但也有宗汝霖三呼過河之誌!願竭儘全力,幫助遼南父老死守家鄉。”
陳楚說罷,靜待著眾人反應。
“先生高義。”孫七說,隨後行禮。
“可是先生畢竟來到遼東不過幾日,而且前番還被我等誤當成建奴,使得先生受儘屈辱,著實令我等慚愧,著實無顏麵再受先生大恩。”
陳楚放聲大笑,對著眾人說道:“正因為我被當成建奴,受儘了苦難,才知道諸位的氣節和血性”隨即抱拳拱手,對著在座眾人躬身行了一個羅圈禮。
“朝聞道,夕死可矣。若是每到一處便要熟悉個幾年,那人生百年又能做成什麼事呢?。”
“可是,如今遼東強軍全線北上,可見奴賊猖狂,遼東恐危若累卵,若是事不可為,我等死了便死了,也算是能葬在故土,可先生若遭遇不測,屆時大體身處他鄉,無法魂歸故裡,老夫九泉之下可如何向先生家人交代。”孫秋水神色擔憂地說道。
“他鄉即故土,無論是宋是明,隻要有萬民黔首生活的地方,就是陳某的故鄉。”陳楚蓋上幾案上的珠寶盒,交到了孫秋水手裡,繼而又說。“吾既宋人,亦是明人!”
隨即拿起了桌案上一支毛筆,當場折斷。“若有二心,有同此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