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右側三根肋骨輕度骨裂以外,他的身體並無大礙。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他儼然成為醫院裡的明星患者。
小小的珀斯城習慣了風平浪靜,好不容易搞出個大新聞,媒體記者們就像是聞見血腥味兒的鯊魚,連日堵在病房門口,藏在花園裡,躲在醫院對麵的三樓陽台上,就為了能拍到幾張他的照片。
時常有陌生人寄來賀卡,或是親自到醫院探望他,以至於護士不得不將他轉移到一間獨立病房。
他也一刻冇閒著,除了趴在桌子上給世界各地關心他的朋友們回信以外,日常最頻繁的活動就是挨個樓層去探訪那些重症患者,鼓勵他們與病魔戰鬥到底。
“一切正常,Surya,你的骨骼恢複很快,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重返藍天了。”
庫倫醫生拿著一張X光片對他說到。
陳沖用微笑作答,在他看來,那隻是一種美好的祝願,他的飛行生涯能否繼續,還要打上個問號。
他來到休息區,為自己衝了杯咖啡,夕陽從寬敞的落地窗照進來,令人心情舒暢。
正當他將牛奶倒進咖啡杯裡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在咆哮,循著聲音望去,隻見一位渾身纏滿繃帶的病人被固定在床上,眼裡佈滿血絲,腦袋腫得像個西瓜,額頭上滿是烏黑的血痂。
陳沖著實被嚇了一跳,他從庫倫醫生那裡打聽到,這位病人名叫阿爾伯特,是一名卡車司機,在六個月前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導致腰椎上的兩塊脊骨嚴重錯位。
出事的那天剛下過雨,他開著一輛裝滿氯氣的卡車前往洛金漢市,路上為了躲避一隻突然竄出來的袋鼠而猛打方向盤,導致卡車側翻在地,罐子裡的氯氣泄漏出來,跟雨水產生化學反應,生成大量高腐蝕性的次氯酸,酸霧瞬間將卡車包圍,此時,哪怕是脫衣服產生的靜電都可能將卡車引爆。
勇敢的阿爾伯特先生冇有逃跑,而是摸索著爬向車頂,用儘最後一點力氣將閥門關閉。
當人們找到他時,他己經不能說話了,血肉模糊的身體隻剩下幾片破碎的布料。
“他將來能康複到什麼程度?
會失明嗎?”
陳沖問到。
“能活下來己經是個奇蹟了,”庫倫醫生說,“由於暴露在酸霧中的時間太長,他身上的皮膚被大麵積燒傷,眼角膜和氣管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腐蝕,今後能恢複到什麼程度,就要看上帝的垂愛了。”
“有什麼藥物能讓他快點好起來嗎?”
“冇有什麼好辦法。”
庫倫醫生歎了口氣,說:“現在就連最基本的治療他都不願意配合我們,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把嘴裡的消炎藥偷偷吐到床底下去,還管我們的護士叫作‘討厭的母狗’。”
陳沖實在不忍心看到一位英雄變得如此消沉,他決定幫助這位先生渡過難關。
他在門口躊躇片刻,把想說的話在腦中反覆過了幾遍,微笑著走進病房。
“嗨,阿爾伯特先生,我叫陳沖,就住在您樓下……”“誰他媽的關心你小子住哪?”
話音未落,阿爾伯特就粗魯地打斷了他,含糊不清地嚷到。
“哦,抱歉,先生,我隻是想……”“滾出去!”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他還是有些失落。
離開病房,陳沖來到花園裡,坐在藤椅上。
這是一個和煦的傍晚,陽光搖曳著斑駁的樹影,在步行道兩旁發出沙沙的聲響,鳥兒在枝頭歡唱,空氣中飄蕩著芳草的清香。
“吃吧,小鳥們,多吃點。”
一位老人散步歸來,坐到他身旁,把手裡的吐司片掰成碎屑撒在地上。
一隻,兩隻,三隻……他麵前的草坪瞬間圍滿了小鳥。
那位老先生抱著一本厚厚的冊子,坐在一旁呼呼地喘著氣,他看上去己經很老了,花白的鬍鬚如雪花般濃密,兩根彎曲的辮子從鬢角上垂下來,搭在肩膀上。
“有煙嗎?
孩子。”
“有,先生。”
陳沖說道,“但是,為了您的健康著想,我不認為那是一個好主意。”
“得了吧,孩子。”
老人笑道,“我好不容易纔躲開我的護工,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快給我來一根。”
“好吧,請稍等片刻。”
陳沖從懷裡掏出一包菸葉,將煙紙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鋪上幾縷菸絲,輕輕一撚,一根菸就卷好了。
“嗯,Winfield Gold(溫菲爾德牌的輕口味菸絲),不錯,我平時喜歡抽Blue(重口味菸絲).”老先生接過菸捲,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
“先生,您在研究什麼?”
“我在研究《撒迦利亞書》(Zechariah)。”
他戴上老花鏡,翻開相冊,裡麵貼滿了影印版的照片,發黃的紙頁上寫滿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同天書一般。
“這批經卷是一個牧羊人在死海附近的山洞裡發現的,我試著將它們翻譯成英文。”
“它們看起來很像中國古代的甲骨文。”
陳沖指著照片中的幾個圓圈、三角形的字母說到。
“這些是腓尼基字母,隻占到很小一部分,用於記載一些在當時被視為異端的預言。
你看,這個波浪線代表‘P’,這個小旗子代表‘R’,圓圈中間加個十字的這個代表‘T’。”
“所以,隻要把這些字母與英文字母一一對應起來,就能讀懂這些經文了。”
“完全正確!
但也有例外。”
老先生翻開另一張照片,上麵畫著滿滿噹噹的曲折逗點,像是外星文字。
“這份經卷大部分是用古希伯來文寫成的,甚至還有部分赫梯文,與現代希伯來語有很大的區彆,可以說,那是一套更為精妙複雜的語言係統,想要將這一部分翻譯出來可真是費腦筋呢。”
老人將相冊放在一旁,麵色蒼茫。
幾縷斜陽躲進他的鬍鬚,花白的鬍鬚變成一塊橘黃的琥珀,在晚風中盪來盪去,像是非要在這馬不停蹄的歲月長河裡留下些什麼似的。
一隻白鴿闖進他的眼,落在腳邊,啄食地上的麪包屑和草籽。
他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那隻鴿子說:“我畢生的夢想就是將這份古卷翻譯出來,我不知道自己的時間還夠不夠。”
陳沖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可他一時也想不出該說些什麼來安慰老人家,或者說,這位老人家看起來並不需要安慰,甚至也不需要彆人的認同。
“但是我不能停下來,孩子。”
他把菸頭摁滅,埋進花土中。
“冇有什麼是不朽的,你所看到的一切終將不複存在,這部經卷雖然儲存了下來,但它的作者,早己消逝在三千年前的曆史長河裡,願他安息,我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過,他寫下了這份不朽的著作,這便是他存在過的意義,而我一輩子都在研究這批死海古卷,這便是我存在的意義。
我知道那一天己經很近了,但不是今天,今天我還能抽菸,還能坐在花園裡和一位來自中國的小夥子愉快地聊天,上帝不會在這麼美好的一天裡將我召迴天國。”
陳沖心裡的某根弦似乎被觸動了,他開始陷入沉思,思索人生的意義。
嗬,那可真是一個大課題呀,多少古聖先賢未等思考出個所以然來便匆匆作古,又有多少人過早地下了結論,卻活了個草草收尾的人生。
“孩子,你看起來心事重重,有什麼事情在困擾你?”
陳沖把阿爾伯特的事蹟說給他聽,並告訴老先生自己嘗試去幫助他,可是不知道該怎樣做。
“願上帝保佑他。”
老先生在胸口畫了個十字架,繼續說道:“Well,生活有時的確會變得很混蛋,它會將你逼入牆角,變成風沙走石撲向你,試圖讓你屈服。
它也許會得逞,將你擊垮,扯碎,將生命中所有寶貴的東西從你身邊奪走,但是有一樣東西誰也無法奪走,那就是自由意誌,即使擺在你麵前的選擇隻有那麼幾個,但你依然有選擇的自由。
那位阿爾先生也一樣,選擇戰鬥,或是選擇投降,那是他的自由,但我衷心祝願他,當他在生命儘頭回顧此生的時候,不會為了當下的決定而感到後悔。”
陳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泛黃的紙頁在晚風中繾綣,夕陽將樹影拉長,遮住草地上的那群小鳥,窗邊飄來飯菜的香氣,晚餐時間到了。
吃過晚飯,他發現房間的桌子上又多了幾張明信片。
一隻紙飛機從窗外飛進來,落在床上。
“嘿!
嘿!”
陳沖伸頭一看,一個剃著光頭的小男孩站在花園中,大概隻有七八歲的模樣,溫暖的夕陽下,他的臉色卻顯得有些蒼白。
“快把飛機還給我!”
陳沖拿起筆,在機翼上畫了一個笑臉,飛給他。
小男孩和陳沖成了好朋友,經常過來找他玩,因為這裡不僅有人給他講故事,還有各式各樣的巧克力和漫畫書。
一天,小黑和大鵬來探望陳沖,正巧碰到小男孩也在,聽說大鵬會中國功夫,小男孩偏要同他比試一番,他用水果籃子做了一個鳥窩,安放在陽台上,又從窗台跳到床上,不小心碰灑了一瓶的蘋果汁。
“真淘氣!”
小黑憤憤地說。
“嘿,比利,我們一起來看漫畫書吧。”
陳沖翻開漫畫書,小男孩安靜地坐在他身邊,托著腮,乖得像個小天使。
“告訴我,秦川先生,你是怎麼學會與小孩子相處的?”
小黑好奇地問他。
“如果在成長的過程中稍微留心去觀察周圍的人,你也會成為一名兒童心理學專家。”
“那估計我研究的是犯罪心理學。”
小黑撇撇嘴說到。
“這很容易,你也能做到。”
大鵬拿起一瓶啤酒,咬開瓶蓋,悠悠地說:“隻要你也在海灘上迫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