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宮城太和殿。
太和殿簷下施以密集的鬥拱,室內外梁枋上飾以和璽彩畫。
門窗上部嵌成菱花格紋,下部浮雕雲龍圖案,接榫處安有鐫刻龍紋的鎏金銅葉,殿內金磚鋪地,故俗名為金鑾殿。
如今金鑾殿文武百官齊聚,聲勢浩蕩。
而身為百官之首的皇帝,正高高在上坐在龍椅。
明黃長袍上繡著滄海龍騰的圖案,袍角繡著洶湧的金色波濤。
皇帝俊秀沉著的臉龐輝映著微微的晨曦,帶著天神般的威儀和與生俱來的高貴。
麵對著一群不敢語笑喧嘩、執笏不端的朝臣,皇帝眸中深處露出一抹複雜之色。
文武百官表麵皆道貌岸然,可又有多少人是真正臣服於他?
皇帝將巡視的目光停留在排在百官前頭的秦肆身上,他雙臂繡蟒的玄色曳撒,鸞帶束腰,麵上帶著幾分不容侵犯的傲氣。
皇帝眼神微動,頓了一下便開口道:“眾愛卿,今日可有奏事?”
百官聞言麵麵相覷,最後又把目光轉到秦肆身上。
他們萬般不敢在東廠廠督前頭說話,若是秦肆無事可奏,才得輪到一眾朝臣言語。
秦肆濃長的眼睫微垂,沉默了半晌,百官皆不敢出大氣。
他劍眉一挑,才慢悠悠地說道。
“皇上,如今朝廷政事穩當,天下太平,已無大事憂愁。
而皇上正值舞象之年,後宮妃子卻寥寥無幾。
臣懇請皇上擴充後宮,為皇室開枝散葉。”
秦肆雖話中帶著懇求之意,語氣卻是十分肯定的。
話剛落下,百官便隨即趨炎附勢,聲音在大殿之中久久不息,“臣懇請皇上選秀,為皇室開枝散葉!”
即使朝中有人不喜秦肆,在周圍一聲比一聲高的勸諫中,也隻好附了去。
皇帝麵容有些僵硬,盯著秦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無退路,他沉重地歎口氣,“眾愛卿有理,此事便由秦廠督去辦罷。”
這便得了秦肆的意,隻見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沉著地應道:“微臣領旨。”
*** *** 皇宮,走廊。
這裡景色盎然,紅豔花開朵朵,花瓣層層疊疊,韻味十足。
再看那綠,無邊無涯,綠得照人如濯,一時凝望出神。
青黛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卻徒生悲意。
自己便像是那襯著紅花的綠葉,總歸是要附著彆人的光彩才能活著罷。
今日是她的回門之日,秦肆一大早便上朝去了,終究是不管她。
可他在又有何用,他還能挽著她、裝作郎情妾意的模樣回門去嗎?
督府之人倒是給她備了馬車,到了皇宮便下來徒步行走。
這宮裡通往壽安宮的路,她倒是熟的,總歸是走了上百次的。
也不知太後見到她回來的反應是如何的?
青黛有些心神不寧,轉頭走在九曲迴廊之上。
此時正是上朝之際,大道是文武百官走的。
她隔著硃紅欄杆,看著旁邊池水綠荷挺立,不知不覺出了神。
忽覺前頭出現了一個人影,青黛反應過來之際卻已經撞到了來人。
她來不及搭理自己被撞痛的鼻尖,便連忙退後幾步,帶著歉意說道:“失禮了。”
緊接著的,卻是一聲溫潤如玉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無妨。”
青黛聽著這頗為熟悉的嗓音微怔,抬頭便見一男子。
他身著朝服,身段高而修長,宛如一塊無瑕美玉熔鑄而成的玉人。
即使靜靜地站在那裡,也是豐姿奇秀。
原是禮部侍郎柳玉。
青黛認得他,他才學頗豐,待人溫和有禮,她舊時還曾欣賞於他。
隻是她那時為宮女,不敢高攀柳玉;如今已嫁作人婦,她更不能越矩,便欲消了之前朦朧的旖旎心思。
柳玉不認得她,也冇有多加停留,轉身便款款離去。
青黛卻起了一絲疑惑,怎麼侍郎柳玉不走寬敞大道,卻孤獨一人走這小路?
青黛確是不上心的,等到了壽安宮,已是半炷香以後。
看著莊嚴的宮殿,她的心頭才緩緩地蒙上一層懼意。
她剛走近,便被一宮女攔下。
這宮女是太後跟前的大宮女容霜,平日仗著自己的身份,便對底下的宮女頤指氣使,在太後麵前卻又裝得一副乖巧模樣,卻偏偏能說會道,很討太後的歡心。
容霜這會兒正打量著青黛,見她身著素淨衣裳,挽成髮髻的髮絲上竟隻斜插著一根木頭簪子。
也不知東廠廠督是何等嫌惡青黛,竟半分華裳首飾都未備給她。
容霜不禁擺起了臉色,恥笑道:“這不是剛嫁出去的青黛嗎?
怎麼又回了壽安宮來,該不會是被夫家給趕出來了罷?”
青黛自知容霜喜逞一時口舌之快,便柔著嗓音道:“容霜姐姐,青黛雖隻是一介宮女,不足掛齒,卻也是太後底下出來的。
按照成親的規矩,青黛今日是該來回門探望太後孃娘。”
容霜麵上顯出一副諷刺之意,剛想開口說幾句,便聽得壽安宮裡傳出了太後的聲音,嗓音中帶著一絲慵懶,“是那宦官的夫人來了?”
青黛聽得“宦官”字眼,便知太後仍是惱怒著秦肆的。
她裝作不知其意,隔著大門便跪在地上,“回太後孃娘,是青黛回來探望您了,望太後孃娘福壽安康。”
過了半晌,宮內卻無回話。
太後不答話,也冇有讓青黛起身,青黛便隻能繼續跪在壽安宮外。
偶爾抬眸,隔著串珠簾子,便能隱約看見太後坐臥在柔軟榻上,手一下一下地撫著懷中嬌柔的白毛貓。
那白毛貓是被寵慣了的,如今正眯著眼任由太後撫摸。
“這奴才就是奴才啊,得了主子的賞賜就該奴顏婢膝地領賞。”
太後孃娘柔柔地摸著貓毛,卻不知為何,手中力道忽然加重,白貓尖叫一聲立即就從太後的懷裡跳了出來,竄到其他地方去了。
太後的眼神也鋒利了些,如尖刀般刺向跪得後背挺直的青黛,“同樣地,主子要奴才生便是生,要奴才死便是死,可是這個道理?”
青黛隱約察覺了意思,莫不是太後要將她處死?
她心有懼意卻不敢否決,隻能低低應道:“太後說的是。”
“隻可惜,你已不是本宮的人,成了那閹賊的夫人,本宮便不能輕易地讓你死了。”
太後接著道:“可青黛啊,你可還記得自己遠在南方的爹孃?
他們區區一介草民,本宮還是能殺能罰的。”
青黛一驚,這太後竟然拿她的父母做威脅。
平日太後可不關心宮女的出身,怕是近日才調查了她的父母。
雖她已不是原身,與原身的父母也無多少情分。
但多少也是原身的骨肉至親,又怎能讓雙親因她死去?
太後孃娘這般,無非就是因為她是秦肆的妻子,一切都是為了針對秦肆罷!
青黛跪拜下去,挺直著背,額頭抵著已經被太陽曬得熱燙的地麵,顫著聲音道:“太後孃娘若是需要青黛的地方,便直說罷,青黛豈能違背太後的旨意。”
壽安宮內傳來幾聲低笑,太後笑罷,聲音又拔高了些,“本宮要你殺了秦肆,如何?”
青黛身形一滯,她哪能碰得秦肆一根毫毛?
縱使她真的殺了秦肆,那群狠厲的東廠番子也不會放過她。
這個問題,她回答不了,也不敢答。
青黛隻能繼續跪拜,等待著太後大發雷霆,到時最多也是一頓打罵、身上多幾道傷痕罷了,她總歸是會撿回一條命的。
她有些絕望地等待著太後的懲罰,這時卻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陰沉的男子聲音,“太後孃娘倒是閒情逸緻。”
聞言,壽安宮內的太後孃娘渾身一震,轉眼就見那麵容倨傲的東廠廠督闊步走來,身形挺拔,渾身氣質陰冷瘮人。
太後原本滿腔怒氣,這時硬生生地泄掉了大半,隻能瞪著那威武走來的秦肆,半聲怒言都不敢說出來。
守在壽安宮外的宮女,一見到秦肆的身影,便立即嚇得紛紛跪下去,顫抖著身子不敢抬頭。
青黛跪拜著,額頭還抵在地麵上。
餘光就見秦肆飄揚著的精美衣角,在微風中劃出弧度。
她這幾日私底下都懼怕著他,恨不得離他遠遠的。
如今聽得他的聲音,她心頭一跳,卻是帶著欣喜之意。
秦肆半闔著眼,好像這才發現身邊跪拜的人,沉吟著開口道:“這不是本督的夫人嗎,跪著做甚?”
秦肆說著又抬眼望瞭望裡頭隔著珠簾的人影,聲音愈發地沉下去,“太後孃娘若是平日火氣灼人,本督便送太後去城郊寺廟吃齋唸佛,清淨清淨罷?”
太後聞言咬牙切齒,手中的繡花帕子被攥得變了形,“本宮好得很,就不勞煩廠公費這個心了!”
秦肆冷嗬一聲,一拂袖便轉身欲離去,走了兩步卻仍見青黛一動不動地跪著,便冷森森地掃了她一眼,“還不快起來。”
青黛一愣,隨即站起身來,對著太後施了禮,後才緩緩跟上秦肆的步伐。
等走出了壽安宮,她那過分跳動的心臟才緩緩地慢下來。
這個秦肆好生膽大,竟能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太後吃癟。
她心裡確也是疑惑萬分的,秦肆這般前來難道隻是為了讓太後難堪?
還是…… 特地將她帶回去的?
這個想法在青黛的腦海中一形成,就很快地被她揮了去。
她下意識抬頭,隻見秦肆俊美中又帶著傲氣的側臉。
身旁紅牆高立,陽火透過枝頭的綠意斑駁地映著他的臉龐,弱化了他的狠厲,襯著玄色曳撒,映得色彩異常鮮明,宛若一幅潑墨未乾的丹青。
青黛一時看得怔了,竟忘了收回目光。
秦肆本眼神專注地瞧著前方的路,察覺那道目光時,隨即就一個冷瞪過去。
他比她高上許多,不得不低頭才能視著她。
順著視線看過去,隻見她神情怔忡,額間一抹適才下跪時被地麵燙著的微紅印子更是惹眼。
高高在上的廠督大人又將目光收了回去,輕啟著口,依舊惜字如金。
“愚笨。”
他隨即邁大步子,徑直拋下青黛走向前頭去了。
青黛莫名被罵了一遭,心裡剛剛升起的一點柔情頓時跑得無影無蹤。
她不想理會他,卻又怕在宮裡又遇些是非,隻好小跑著跟著秦肆。
此去,長長皇宮朱牆,枝頭花紅葉綠,深藏葉蔓中的金銀藤,開得十分茂盛。
當一陣夏天的悶風,從那裡穿過時,才帶來一股淡淡的香氣。
而那綠藤垂下的宮路上、一長一短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