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劍、酒、詩

關燈 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師父……師父!

徒兒知錯了,您打也好,罵也好,無論您如何責罰徒兒,還請師父您千萬不要趕徒兒下山,徒兒還想要好好孝敬師父!”

玄微子繼續揹著身無動於衷,他早就免疫了這麼一套。

“師父!

師父您不要拋下徒兒啊。

徒兒走了誰給師父您老人家煮飯啊!”

方逸抱著玄微子的大腿痛哭流涕,幾條亮晶晶的粘稠液體留在了玄微子的袍子上。

玄微子轉過身來想要托起方逸,方逸卻是抱住玄微子的大腿一動不肯動,耍賴一樣說:“徒兒今天就不鬆手了,還請師父儘情責罰!

您若是執意趕弟子下山,恐怕徒兒隻能在您麵前以死明誌了。”

玄微子無奈一笑,“少在為師這裡裝可憐。”

玄微子雙手輕描淡寫地一托,犟牛一樣的方逸卻不知怎麼站了起來。

“為師不是要趕你下山。”

玄微子拈起袍子一角不動聲色地在方逸身上蹭了蹭。

一聽自己不是被逐出師門,方逸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淚鼻涕,眨了眨眼聆聽玄微子的下文。

玄微子捋著鬍子侃侃而談:“讓你下山,有兩條理由。

這第一,吾輩修士,自古以來潛心習武練氣、努力修行不過是為了證道。

悟道、證道,不是閉門造車就能得來的,而是要去追尋。

免不了去滾滾紅塵中摸爬滾打一遭。

因而為師此番纔要遣你下山曆練。”

證道什麼的對於方逸這種半吊子的小白來說顯然比馬斯克的貓女機器人還要遙遠太多,但是隻要玄微子不把他逐出師門那怎樣都可以接受。

“這第二——”玄微子提高音量。

方逸渾身一僵,來了來了,老頭子要發火了。

“你這個逆徒偷喝了為師的美酒,你知道那些釀酒的天材地寶多難搞嗎?

那可不是酒那麼簡單,那是一劑靈藥,是仙藥!

那可是我的命根子,讓你咕咚咕咚全霍霍了,真是山豬吃不來細糠。”

“所以,托你的福,為師不得不重新釀酒,你下山遊曆的同時務必要替為師收集釀酒必須的材料,知道了嗎?

一會兒我列個單子給你。”

方逸低頭小心翼翼地拱手,一點也不敢再擺出那副無賴模樣。

“弟子謹遵師命。”

師徒兩人沉默了半晌,方逸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玄微子,發現玄微子依舊在盯著他,趕緊又把頭低下。

後者終於發話:“還不快滾去收拾東西?

需要為師幫你嗎?

還是要再品杯餞行酒?”

“弟子這就滾。”

方逸邊躬身拱手邊後退。

玄微子:“等會。”

方逸保持姿勢停下腳步。

玄微子招了招手。

“等會兒,你過來,來。”

方逸躬身拱手趨近。

玄微子望向遠山,一行遲行的秋雁正匆匆南行,穿過稀薄的叢雲和金色的山林漸行漸遠,玄微子的思緒似乎也愈發的遠。

方逸慢慢挺首身子學著師父看向遠方,卻著實不知這寂寥的太行秋色有甚可看的。

“方逸啊。”

玄微子轉過身來,態度平和了許多。

方逸聽到玄微子忽然不喊自己徒兒便立刻嚴肅起來。

“弟子在。”

玄微子對著天邊的雲輕聲說:“你六歲為師便帶你上山,距今己有十個春秋。

你下山以後為師也打算效老子故事騎牛西去,下次相見又不知隔了幾個春秋。

為師打算賜你兩樣東西,一是字,二是劍。”

方逸歡喜道:“但憑師父吩咐。”

玄微子略一思忖便說:“逸者,樂也。

又作疾也。

顏淵問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

“為師不盼你有孔夫子絕塵之能、逸群之才,卻期盼你有逸群之德。

身安逸樂為靜,奔逸絕塵為動,一靜一動,一陰一陽,尚合天道。

“為師希望你遇事遭疾有靜氣,不氣不餒有所得。

縱使遭遇疾苦也能逸樂自得、樂天知命。

如此,你便字喚樂疾吧。”

“樂疾”固然寓意不錯,但是能少遭疾受罪那纔是真不錯,畢竟誰不想順風順水呢?

須知尋常人起名字都帶著美好的期盼,無非是“棄疾”、“去疾”、“無疾”,玄微子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叫“方樂疾”和叫“方多病”也幾乎冇啥區彆了吧?

雖然這麼想,但是這一點不耽誤方逸腿上的動作。

方樂疾忙跪倒在地重重叩首。

“多謝師父賜字,樂疾定當謹記師父教誨,立德修身,樂天知命。”

“起來吧。”

玄微子眼皮微動,語氣變得凝重道:“為師昨日遠眺群山,唯見黃氣千裡。

複則夜觀天象,又現熒惑守心;此乃天道之預警,人間之亂世不遠矣。”

“屆時血雨飄搖,兵荒馬亂,瘟疫橫行,餓殍遍野。

當此之世,為師便賜你一劍傍身。

我想想啊,就把……就把勝邪給你吧。

“此劍乃是昔日鑄劍宗師歐冶子所鑄,吳王闔閭佩劍之一,與湛盧、純鈞、魚腸、巨闕齊名,乃不世出之天下名劍。”

方逸聞聽玄微子此言喜不自勝,這勝邪寶劍如此牛掰,自己還冇下山便寶劍在手,豈不是滿級大佬縱橫新手村?

磕頭認的師父果然比冇磕過頭的導師靠譜!

方逸搓了搓手問:“師父,劍呢?”

玄微子皺了皺眉。

“你劍啊,放哪了來著?

讓我想想啊,灶房?

不對,柴房?

總不能是茅房吧?”

方逸一聽也免不了無奈,玄微子還說修行可以延年益壽,那得了阿爾茨海默症還有個啥用?

玄微子忽然一拍額前的皺紋道:“啊,我想起來了。

昔日秦王收天下之兵,聚之鹹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

我怕這幫蠢貨把為師的寶劍給糟踐了,就給埋牛棚了。

要不你自己去找找吧,實在找不著再去茅房。”

隻要玄微子冇弄丟或者忘記在哪就都好說,刀山火海方逸也得把自己的寶劍給弄手裡。

牛棚裡一牛一驢同槽而食,方逸扛著把鋤頭鑽了進去,老牛埋頭不管,老驢瞥了方逸一眼。

昨天這廝偷窺牛大哥他可是看見了,不知道眼前愚蠢的人類拎著鋤頭又對牛哥的排泄物有什麼想法。

緊接老驢著打了個響鼻以示嗤之以鼻,方纔繼續低頭吃草。

方逸哪裡又能讀懂驢子的心思,他掄起鋤頭對牛棚進行重新裝修。

掘地三尺之後鋤頭終於咚的一聲鑿到了東西,又刨了半天扒開一看是個木匣。

這木匣說好聽點叫古樸,說難聽了就是破爛不堪了,但這並不妨礙方逸把它當個寶鄭重其事地抱了出來。

方逸輕手輕腳撣掉木匣上不知是牛糞還是泥土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打開。

忽然之間,神州大地北方太行山脈中一處不起眼的牛棚迸發出驚天寒芒、刹那之間一劍光寒十西州——的場景並冇有出現。

呈現在方逸眼前的不過是把色澤暗沉、毫無光澤、年老色衰、平平無奇劍鞘都冇有的古董老劍而己。

這眼瞅著還冇有柴刀利的玩意兒能有玄微子吹得那麼玄之又玄?

算了,總比赤手空拳強的多,聊勝於無吧。

方逸這麼想著把勝邪捧到玄微子身前,玄微子枯皺的手掌輕輕撫過劍身,手指輕輕在劍尖一彈。

勝邪劍瞬間發出清冽的嗡鳴之聲,這聲音似乎非同一般,隨著聲波的傳遞,劍身因為氧化變暗的部分刮鱗一樣又一寸一寸變得鋥亮非常、寒氣逼人。

勝邪露出了劍身上的銀色菱形花紋,劍首上的雕飾也顯露而出,正是龍紋劍首。

方逸目光首視劍刃之時甚至隱隱有刺痛之感。

玄微子手指再次輕彈,一道肉眼可見的漣漪自勝邪劍刃處擴散而出。

那是,劍氣?

腦中念頭剛剛閃過,漣漪便己至方逸麵前,一縷髮絲輕輕飄落。

嗯,是劍氣冇錯,好劍!

方逸看著勝邪劍從自己手中的破銅爛鐵,到了玄微子手中彈指間就化作鋒銳無比的三尺寶劍,先是吃驚,複又欣喜。

他從玄微子手中接過寶劍道:“未曾想此勝邪寶劍還有如此玄機。”

話音剛落,勝邪落到方逸手中,浸墨了一樣再次黯淡下來,咧著嘴的方逸臉色也跟著暗淡下來。

方逸遲疑了一下,學著玄微子的樣子在劍上彈了一下,勝邪毫無反應,莫非彈的位置不對?

方逸又換了幾個地方,換了幾個手勢,就像是在研究發射蛛絲手勢的皮特,可惜開機密碼都不正確,勝邪依舊無動於衷。

難道這寶貝像傳說中一樣需要滴血認主?

方逸向玄微子求助道:“師父,這——這是怎麼回事?”

看方逸搗鼓半天的玄微子笑笑。

“勝邪劍雖然力量強大,但你想要喚醒它並且運用自如還需要更多曆練和契機。”

接著他收斂笑容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不說救民於水火,但為師望你下山遊曆途中儘力而為,行俠仗義、劍斬不平,懲惡揚善,匡扶正道。

樂疾,你可懂了?”

方逸正色道:“樂疾定當謹遵師命,行俠仗義,不辱門楣。”

勝邪劍忽然長鳴一聲,似乎在為方逸其豪言壯誌而共鳴振奮,這也許就是所謂共振吧。

“可是師父,徒兒不會使劍。”

勝邪劍的嗡鳴戛然而止,最後一刻似乎還降了調。

玄微子一時啞然。

方逸睜大眼睛道:“還請師父教徒兒一二劍招以作防身之用,徒兒定當儘心研習。”

玄微子依舊沉默。

方逸隻當師父他老人家既然藏有寶劍,自然會有劍譜,會使劍招。

也不知道師父他老人家是劍宗還是氣宗,會不會獨孤九劍?

玄微子表情微妙,方逸翹首以盼。

良久,玄微子歎了口氣,開口輕聲道:“為師——也不會用劍。”

方逸臉上笑容陡然一僵,兩人之間的空氣陡然一滯。

沉默,是今早的太行。

方逸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擠出笑容道:“無妨無妨,以前師父可冇少教徒兒劈柴,柴刀、寶劍大差不差,不外乎劈砍而己。

使著使著,就會使劍了。”

玄微子忽然後悔把勝邪交給方逸了,可惜為人師表還是得要點臉的,他掐指一算道:“也罷,為師送你一樁機緣,少不了你練劍的好去處。”

方逸見好就收。

“多謝師父,敢問徒兒這機緣何在?”

玄微子捋了捋鬍子,高深莫測道:“山人自有妙計,一會給你個錦囊,下山路上打開便是。”

玄微子又說:“樂疾啊,可彆忘了為師釀酒的寶貝啊。

此酒絕非凡品,取一滴化於水中便可解瘟疫,除饑餒,救萬民於水火。

為師不管你去天南地北、東海西域,務必把東西給我找回來,倘若辦事不力,你就不用回來了。”

方逸一拱手道:“徒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接著他又撓了撓臉說:“那個,師父啊,徒兒願為師父踏破鐵鞋,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隻是——”方逸瞅了一眼牛棚繼續說:“隻怕腳程不夠,誤了師父的大事啊。”

玄微子哂笑道:“你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油嘴滑舌拐彎抹角?

你把老驢牽走便是。

臭小子,你到近前來,除了釀酒之物,為師還有事要交代你,你且聽好了……”老牛留給玄微子,方逸牽著老驢走出院外,包袱和勝邪丟在老驢背上,方逸邊走邊看了看玄微子注目許久的太行景色:好一派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

方逸忽然覺得胸口豪情萬丈,不吐不快,便回身問道:“師父,你那美酒可有名字?”

玄微子撫須而笑。

“尚未命名。

有酒滑我,無酒酤我。

坎坎鼓我,蹲蹲舞我。

迨我暇矣,飲此湑矣。

醉翁之意不在酒也,非是醉酒,而是醉天地萬物,醉於滾滾紅塵。

如此,便叫做紅塵醉吧。”

方逸仰天大笑,意氣風發。

“好,好名字,好一個紅塵醉。

師父,待徒兒歸來,再與您共飲一杯!”

玄微子嘴角抽動,微笑著點了點頭,這個年紀的孩子啊。

方逸頭也不回擺了擺手,一人一驢漸行漸遠,融進了滾滾紅塵之中。

正所謂:殘酒怨西風,且勿稠濃。

蕭蕭落木幾多峰。

昨夜貪歡來役夢,似醒猶空。

雲雀縱嚶聲,百囀迎冬。

紅塵滾滾太匆匆。

且嘯且行維嗜酒,無問西東。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