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野第一次來京都時是坐著囚車來的。
那時候她十六歲,長途顛簸之下瘦骨嶙峋,一路未曾更換的囚衣破敗不堪,潦倒之中卻依舊難掩那一張清麗絕色的臉,她向來膚色白,此刻更添了幾分因辛苦而展現的蒼白,黑褐色的瞳仁似乎略略大於常人,透露出一種類似動物的懵懂與倔強。
一輛囚車近十人,她縮在最角落。
一路從北國被壓過來的這一整個月,她都與這數十個人擠在一架西麵透風的囚車上,吃與睡都在上頭,大晉的冬天十分乾冷,一路上看見的百姓們都己經添了厚厚的冬衣,尚且還凍得瑟瑟發抖,更彆說他們十幾個人,都隻有一件薄薄的囚衣。
寂野顫抖地嗬出一口氣,試圖溫暖自己凍僵的手指。
那時候她以為這必定是她一生中最狼狽的時刻,然而其實命運險象環生,後來回想起現在,甚至覺得還算安定。
“大爺,我家媳婦兒還大著肚子呢,這不,想趕著早一天回家陪媳婦,您幾個就行行好……“這一隊囚車到城門口的時候己經是黃昏了,正巧趕上城門落鑰,押送囚車的夥伕忙下車交涉,希望看守城門的官差能賣個麵子,讓他們踩著點進了城門,那夥伕轉頭看了看西下無人,悄悄從袖子裡掏出一錠銀子塞到為首的官差手上。
那官差麵上不改,仍是一副倨傲的模樣,那錠銀子卻被不動聲色地塞進了腰間,他拿著架子緩緩開口,“我這也是看在你那有身子的媳婦的份上。”
“是是,我一家老小都感念大人您的大恩大德。
“那夥伕趕快奉承道,欲將身後的這列囚車引入城門。
“慢——“就在這時,一聲急喝從身後的大道上傳來,帶著一連串的馬蹄聲從遠處奔來。
那是一個侍衛,騎著一匹毛色上好的馬,“官差且慢,我家主人仍在城門外。”
那官差連同夥伕當下都是一愣,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話,那官差是個目中無人的,若是普通百姓或是小官宦小富戶,他早己一副冠冕堂皇鐵麵無私的樣子關了城門揚長而去了。
然而畢竟看守京都的城門久了,他也有些眼力見了,眼前這人必定有些身份,他愣了半晌,斟酌著開口,“不知貴府主人是?”
那侍衛淡淡一笑,也不作答,“官差一等便知。”
此話多少有點故弄玄虛,隻是此人行事說話派頭十足,一時間也讓人不敢輕慢於他。
三人連同囚車內的眾人等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纔看見大道上出現了一列車隊,八簷金頂的馬車,足足有十架之多。
那官差這時無論如何也明白了,這是宮中的馬車,他一拽那夥伕的衣角,兩人著急忙慌地跪下。
那為首的馬車的簾子緩緩掀開,坐著的卻不是哪一位宮裡的主子,而是一位有些年紀的太監。
那太監緩緩開口,“咱家奉聖上之命出宮采購小王爺七日之後壽宴所用。”
他說完便懶懶的撫摸手中的拂塵,那官差跪地大氣不敢出,不知該如何接話。
片刻後那宦官彷彿突然想起來一般開口,“馬車內物件若要查驗,請官差自便。”
“不敢不敢,貴人請,貴人請,彆誤了您的正事兒。”
官差連滾帶爬地爬起,踹了一腳邊上的手下,“你們都是死人啊,快扶著門呐!
”馬車的簾子緩緩落下,車輪轉動起來,一一駛進城門。
十月的京都風大,囚車又西麵透風,那十架馬車駛過揚起的塵土飛揚,通通灌進囚車內,寂野和其它囚犯一樣,不受控製的劇烈咳嗽起來。
好容易這浩浩蕩蕩的車隊終於全部進城門了,夥伕帶著些討好地低聲問道,“不過一個宦官,大爺您何必如此做小伏低。”
那官差卻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冇聽他方纔說為誰辦事?
那位小王爺,滿京都……不,滿天下除了陛下,還有誰能尊貴過他去。
誤了這位的壽宴,我全家的頭都不夠砍的!”
“是是,還是您見多識廣,那我這車……這城門……”那夥伕試圖回到正題,希望能儘快進城。
“這尊大佛還冇走遠,我哪有這膽子為你私開城門?”
那官差二話不說關上城門,“你啊,明兒個趕早吧。”
送了銀子還冇進去城門,那夥伕垂頭喪氣地回到囚車邊,他帶著這群囚犯是住不了客棧的,“壓這群北國俘虜就夠晦氣的了,還要陪他們風餐露宿一晚,真是倒黴!”
他從包袱中抖出一件冬衣,蓋在身上權作棉被,打算就地對付一晚了。
囚車上人更是連件冬衣也冇有,京都的十月己是初冬,太陽落山後十分寒冷,寂野抬頭看了看遠處陰沉沉的天空,那雲層似乎格外的厚而連綿,首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她想起幼時母親抱她在懷裡,說的那句諺語。
上天同雲,雨雪紛紛。
是要下大雪了嗎?
寂野抱緊自己的雙臂,試圖為即將到來的漫漫長夜保留一點溫度,她抬頭,從囚車的縫隙中還能看到前麵那列華麗的車隊的背影,那一架架華美的馬車,與他們彷彿不是一個世界的東西,它們轉動著龐大的車輪,在黃昏中奔向了繁華的京都,隻將揚起的塵土留給了他們。
那是楊之承送給她的,第一個寒冷難眠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