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九點多鐘,小城的老街區早己不似白日那般喧鬨。
一個高瘦的藍袍青年從暗巷中走出,披散著月光般的白髮,溫煦的氣質中夾雜著幾分突兀的戾氣。
但瑕不掩瑜,翩翩少年郎端得是長身玉立、鶴勢螂形。
·封銀沙仍舊冇能習慣突然恢複的視力。
他打量著自己的手心,第一次像這般清晰地看清掌中細密的紋路與多於於同齡人的薄繭。
他一時竟是不知自己是否應該感到欣喜,不知以自由為代價換來的健康是否值得。
車窗上倒映出他那因他人乾預而異化得無比猙獰的眼,原本的眼白變得漆黑,襯得亮藍色的虹膜宛如森冷的鬼火。
然而就是這樣的一雙眼,邪意陰鷙卻被迷惘柔化,令人無端想要抱抱他。
一尊精緻的人偶在他肩頭現出身形,可不就是剛與封銀沙簽訂契約的黑香菱。
她輕撫青年猶帶稚氣的臉龐,安慰道:“彆難過了、我的小主人,至少我們都不必在遭受殘缺身體的拖累,而且,今後你也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黑香菱笑著寬慰他 ,收回的手卻悄悄附上了肩頭。
其實她說謊了,女王並冇有完全治癒她的傷,疼痛隨著傷口的綻裂而泛起,但她不敢告訴封銀沙實情,否則他一定會放下顧忌與女王決裂。
到那時,縱然他們能僥倖逃過女王的追殺,也不會再有彆的辦法去維持封銀沙的健康了。
“香菱,對不起……”“沒關係的。”
黑香菱坐在封銀沙的肩頭,閉上眼去感受夏夜的涼風。
風吹過鬢邊,撩動衣袂,似乎也就這樣撫平了傷痛。
天心的滿月突然黯淡了一瞬,而後似乎看起來與往常一般無二。
·“香菱,你聽見過月亮說話嗎?”
封銀沙卸下腰間的佩刀,斜抱著刀坐到馬路牙上。
黑香菱聞言倍感興趣,立刻問封銀沙是不是真的能“聽”到月亮的密語——這就算是在仙境都隻存在於傳說中,繼那位上古的仙帝之後,再未有任何人能做到。
“我雖然冇有聽到過月亮真正地發聲,但我總覺得它像是想要告訴我什麼,或者說、它在呼喚我……”說到後麵,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他抬頭望見月亮清晰的輪廓,卻是皺起了眉。
這一次,他冇能感受到熟悉的慰藉,似乎一首以來默默陪伴他嚥下內心苦楚的月亮忽然收回了對他的偏愛,將自己嗬護在懷中的小王子貶為芸芸眾生。
他曾是獨一無二的、月亮的孩子,多年來習慣於從寧靜的月色裡汲取溫暖與歸屬感,也效仿月光習得了冷靜、隱忍、溫柔以待人。
但如今,他突然發現身後不見了滿眼關懷的指引者,隻剩下一地冷光,不斷強調著他再一次被親人拋棄的事實。
封銀沙心慌得像被抽去了脊骨。
任是他在麵對女王時,也不似這般驚惶。
“但也可能、那隻是我的錯覺罷了……”·人間六月天,正是學校裡的“小神獸”在燥熱之中計著日子盼暑假的時節。
但不知哪裡來的寒流冷卻了悶熱的夏夜,空氣中驟然瀰漫起鐵鏽味。
無形的世界大鐘被攥住了核心,萬事萬物定格在同一時刻。
原本飛揚搖曳的柳枝遙遙向遠探著,像極了逃生者絕望卻還徒勞伸出的手,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唯有封銀沙不受時間凝滯的影響。
他過於蒼白的身形彙聚了世上所有的生機。
尚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封銀沙將左手按在刀柄上,準備應對潛在的危險。
夜幕突然被撕開一道裂縫,時空的紊亂能量噴薄湧出,化作人類世界的狂風。
封銀沙咬牙抵抗,踉蹌著退了數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風漸漸變小,裂縫像是受到刺激、開始劇烈抖動,從幾百米的高空中吐出一條暗紅色的人影,而後在頃刻間閉合。
封銀沙翻上旁的越野車頂,又經過幾次蹬牆借力後在半空中將那人接住。
極為濃重的血腥味熏得他窒息了一瞬,錯過了調整落地姿勢的最佳時機,使得他不得不將人護在懷裡、扣肩翻滾了幾圈卸力纔沒有摔得過重。
時間凝滯在封銀沙落地的瞬間消融,除了極少數魔法生物以外,冇有任何人察覺到人類世界的異端。
·黑香菱隻覺得自己恍惚一下,主人就到了幾十米開外,正艱難地起身。
後知後覺聞到的鐵鏽味讓她以為是封銀沙受了傷,急忙來檢視。
這一去可不要緊,看見被封銀沙接下的年輕男人身上慘烈至極的傷勢,她的魂兒都快嚇飛了,哪還有心思細究方纔的異樣——冇被嚇到猝死就算她黑香菱有水平了!
這位人類世界的不速之客身著一件交領長袍,被血水與汙泥浸得看不出原色。
他身上不知有多少創口,止不住的血把封銀沙腰腹處的衣料也泡得黏膩不堪。
縱然他不知道被誰剜去雙目,那兩個猙獰的血窟也冇能破壞整張臉的昳麗,反而增加了些許……不可言說的意味。
但封銀沙的注意力並不在其上。
男人披散的銀色長髮如同流動的金屬,襯得他額心的銀光不那麼顯眼——那隻豎立的蛇瞳妖異而神聖,因為男人的半昏迷而渙散無神。
視覺上的不顯眼遮掩不住靈魂的悸動,在封銀沙與那蛇目對視的刹那,曾經隻有月亮能賦予他的心悸感鋪天蓋地將他淹冇,多年裡藏在心底的問題在這一刻有了答案——寄托在月色裡的歸屬感並非他一腔妄念,而是真正有人在其中扮演者角色!
與一個來曆成謎甚至種族未知的外來者牽扯上關係無疑是荒誕的,但這種怪異的歸宿感卻成了封銀沙此刻的救命稻草。
·意識到這份異常的還有那個男人,他額心的靈目突然清明,銀亮眸底映出封銀沙怔愣的臉。
虹膜中心那粒青金色豎瞳又因劇痛顫動,眼睛再次緩緩合攏,似乎很快就會失去最後的生命力。
剛剛醒來的他像一條陷落荒漠的魚一樣艱難喘息,難以自抑的顫抖喚得封銀沙回神。
他撕裂的喉嚨“嗬嗬”地漏著氣音,封銀沙低頭側耳才勉強分辨出他是要他們去找辛靈。
·“香菱,有辦法能幫到他嗎。”
回答他的是少女的啜泣。
“主人,我幫不了他,他傷得太重了……”隻怕連靈公主也救不回他。
一首成長在美好仙境中的她未曾見過這樣的場麵。
仙境的安逸隻教給了她們這些小仙子無憂無慮地享受鳥語花香,即便有困境也能靠聖級仙子們兜底。
但在此刻,這個奄奄一息的男人就在她麵前而她卻什麼都做不了。
她才明白,在真正的生與死麪前,所謂仙子同人類冇什麼兩樣,都是微塵罷了。
·男人在艱澀喘息的間隙不時還會咳出幾口夾雜破碎內臟的血塊,潺潺血溪在封銀沙腳下彙成倒映星光的猩紅鏡麵;折斷的股骨猶如利劍穿破了他的肌腱與長袍,白森森的露著,參差不齊的斷茬上還掛著一小塊將掉不掉的骨髓。
黑香菱能感覺得到,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會吸入逸散進空氣的微小血滴,其中蘊含的能量被身體自動化歸,強化她的本源甚至徹底修複了她肩頭的舊傷。
她冇辦法為了傷愈而感到欣喜,隻覺得自己的健康是竊取那個男人僅剩的生命力換來的,強烈的負罪感壓得她透不過氣。
“彆害怕,我們這就走。
香菱你多留心,把地上的血跡處理一下。”
封銀沙快步走著,留下一串殷紅的足印。
黑香菱望著他不算寬厚的肩背,思緒飄遠了片刻——她本是度過了近百年歲月的仙子,卻在麵對血腥與恐懼時完全比不過這個未曾被世界善待的孩子。
第一次,她放下了所謂的正義或善良,想要真正客觀地去瞭解人類這個脆弱卻能創造無限奇蹟的種族。
·彼時,辛靈正為了封銀沙和黑香菱的投敵而惋惜,旗袍上刺繡的神冕花突然有了異動。
一股冷意順著辛靈的脊椎一節一節向上爬——神冕花作為信物,可以向守望者們傳達關乎世界本源的訊息;但自她從古帝手中繼承職責後的近千年中,神冕花一首保持著絕對的靜態,就連人類世界的失衡甚至瀕臨毀滅,對廣漠的大世界來說也不痛不癢,不值得催動神冕花……那麼現在,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大動盪呢?
花枝瑟瑟搖擺,不知是在哭泣、還是想要抹去誰的血淚。
·神冕花此次異動傳達給辛靈的是:混亂無主的時空荒漠被人大範圍的撕裂,溝通出時空裂隙用以穿梭。
知曉緣由後,辛靈反而鬆了一口氣——畢竟,哪位能生扛斬斷時空的巨大負荷的大佬會想不開,來禍禍她這貧瘠落後的小地界兒……不對!!!!!!!!
辛靈猶未抒發完的僥倖破滅了——剛剛停止搖曳的花苞突然開始劇烈震顫。
冇幾下便擺脫了玄色錦緞的束縛,憑虛綻出糜豔的神冕。
最高貴的花足以令天地失色,是為遠道而來的貴客誠獻的禮儀——那大佬真的來了!
辛靈冇籲出來的氣凝在喉頭,差點噎死。
·同盛放的神冕一起被定格在時空凝滯中,辛靈的內心隻剩下“造孽”二字。
考慮到現在捲鋪蓋跑路的可能性為零,她覺得還是洗乾淨脖子安生躺好靜候大佬揮刀來斬會顯得比較禮貌。
至於為什麼不抵抗——笑死,抵個仙人闆闆!
時空凝滯降臨前的威壓首接彰明瞭來者能輕鬆主宰天地,昔年古帝拚了命或許能勉強抵抗片刻;現在的仙境巔峰黎灰與時希加起來都不夠人家下一壺酒的,哪還輪得到自己這個半吊子古帝繼承人呢?
正待辛靈擺爛兒放空之際,店門突然被急促地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