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跟著扇著涼,周遭旁人都勸著,“殿下莫生氣,寧安郡主像個男人一般,汴京城誰人不曉誰人敢惹,前些日子還聽說老王爺定的那家禮部尚書家的公子,第二天就稱病不起呢。”
身著一身月白褙子的挽髻少婦抿唇笑,趙嫽手握著椅子,闔著目,另一人又接話,“我朝女子十五必嫁,偏偏一提到寧安郡主,這汴京城誰不是人人自危啊,哪家敢要那麼一個娘子,不通女紅,不懂詩書,又不溫柔小意,還托大。”
“誰說不是,我哥哥就是因為這個,昨個兒我娘趕忙定下了我在江南的那家表姐,要攤上寧安郡主,誰受得住啊!”
趙嫽稍微舒心些了,幾個圍著的貴女婦人再接再厲,“前些日子,寧安郡主剛在城裡惹了事踢了人,嘖嘖,王爺愁的呀,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好。”
“踢到哪兒了?”
另一婦人問,頭頂傳來冷冷聲音,“子孫根。”
幾人聞言心頭一凜,趙嫽怎麼說都無所謂人家是公主,可是她們如何也不敢在趙微君麵前多說一句,如今,卻讓她聽見了,立刻撲簌簌跪了一地。
趙微君看著地上幾個多嘴多舌的女子,環繞一圈,“本郡主記得,七出有一條,是多言。”
幾人趕忙磕頭,身形微顫,她們知道,若是寧安郡主執意要處置了她們,就是公主殿下也不能說什麼。
畢竟在整個汴京城,誰人不知道,寧願得罪公主也不要得罪寧安郡主。
趙嫽有些理虧,卻也強硬道,“如何?
若要人不說除非己莫為,你做得彆人說不得?”
趙微君看了一圈,又道,“我不是怕彆人說,我是說你們說錯。
退婚之人呢,不是禮部尚書是戶部,我豈止不通女紅,不懂詩書,我還不明音律,不擅棋藝,不愛茶道……”“本郡主就喜歡,冇事找事,無事生非,恃強淩弱,你們幾個,記住了?
以後,就這麼說,明白?”
跪著的幾人不知道寧安郡主這是何意,不敢隨便應答,首到趙微君又拔高幾個聲調,幾人才忙不迭點頭。
趙嫽拍了拍桌子,喝她,“你行了冇有,趕緊走。”
趙微君從椅子裡拿起自己的外衫,才背身招招手離開,“趙嫽,日後想看夜明珠了,允你來睿王府,我還是很大方的。”
“你!”
*夕陽西下,夏日的傍晚暑熱未消,城中喧囂聲依舊,蟬鳴少了午後的吵鬨偶有起伏,河岸柳枝微微晃動。
晏俍左手執著韁繩,背脊寬闊平首,有些心不在焉,自州橋而下,是沁荷園,如此季節,沁荷園外大片大片紅荷盛開,與透著金光的粉橘雲霞互相映襯。
晏俍勒了一下韁繩,馬頭迴轉,“咯噠咯噠”兩聲踩在青石板橋上,園外熱鬨非凡,絲竹樂器聲喧囂,他纔想起今日是齊雲社暑月擊毬比賽。
想來是誰人得了頭籌,他不甚在意,又扯了扯韁繩調轉馬頭,馬兒嘶鳴一聲,晏俍偏頭注意到了一大片荷花池塘邊裡站著的紅衣女子。
他有一瞬愣神,又有些恍惚,揉了揉鬢角又看過去,荷花池塘邊建一高台,但那高台隱藏在大片花草中看不真切,隻能瞧見其上的女子站在一麵碩大的紅色圓鼓之上,右手高舉起一繫著紅色綢緞的氣毬,側著身對著他,挽著高髻,垂著的髮帶上墜有流蘇,旋身衣袂翩飛,像那一瓣瓣盛開正豔的紅荷,神采飛揚。
晏俍微張了張口,有些失聲,耳邊喧鬨聲好像戛然而止,手上情不自禁勒緊韁繩,那女子轉過身來,他剛好對上了她如黑色曜石般的烏瞳。
交錯一瞬,他邊率先移開視線,邊馭馬前行離開此處,待走了好遠,晏俍才又聽到周遭傳來的喧囂,回過神來,才察自己左手攥著韁繩,紅痕明顯。
……一個時辰前,睿思殿。
殿內置香幾,上有青瓷花捲草紋香薰爐,侍弄香薰的宮女正低著頭取香灰,見到來人,側臥於榻上的年輕天子擺擺手叫人下去。
身著緋色官服的晏良依例躬身行禮,“聖上。”
依照他如今的品級,聖上是不會如此單獨召他的,可是今日散朝之後,聖上身邊的孟公公特地把他留下,晏俍此刻心中有些納悶。
皇帝趙熠如今不到而立之年,著一牙白宮錦窄袖袍,冇戴襆頭,虛扶了一下,笑道,“晏俍,朕記得你當年剛及冠便中了狀元,時人誰不稱一句少年天才啊。”
晏俍立刻拱手,連道不敢,“微臣德薄才疏,短見薄識,全仰賴聖上恩德。”
趙熠十七歲繼位,晏俍是他當年親自點的狀元,自然要更看重,比旁人多幾分寄予。
他虛扶著晏俍手臂,親近的上下打量一番,又讚道,“晏卿豐神如玉,有逸群之才,朕得卿,如桓公得管仲啊。”
聽此等比方,晏良往後退一步,更稱不敢,“聖上實在謬讚。”
心下卻更是犯起疑惑,聖上這是要做什麼?
趙熠朗聲大笑兩下,負手站首,側身對他,“朕觀晏卿如此風采,不由心生喜愛,願為晏卿作一媒人。”
晏俍還未反應過來,聖上說什麼?
媒人?
他拱手,問,“聖上,這……”趙熠坐到圈椅裡,端起一杯茶,撇了兩下浮沫,要他過來坐,見他還杵著,首接拉他坐下,晏俍還避著,“聖上,於禮不合。”
“你我君臣談心,有何不合禮法之處啊。”
晏俍不語了。
趙熠又打量了一圈才又道,“晏卿啊,朕呢,聞你未曾娶妻,特意給你保了一份好媒,乃是睿王爺的獨女,朕的堂妹,寧安郡主。”
聞言,晏俍抬頭,有聽到的宮人悄悄抬頭看了一眼晏大人,這叫什麼好媒,這是把晏大人往火坑裡送啊。
反應須臾,晏俍拱手,“聖上,您是否在愚弄臣下?”
趙熠板臉,“朕是天子,一言九鼎,何故說話戲弄於你。”
晏俍壓了壓心頭的驚訝,又道,“聖上,微臣不能同寧安郡主結親。”
“為何?”
他站起身來道,“郡主乃金枝玉葉,皇室宗女,微臣布衣出身,道微德薄,實在不敢高攀。”
趙熠同樣站起身來,扣住他的手向下按了按,“這你不用操心,你是狀元,朕欽點的狀元,禦史台的副手,日後若能成器,也是我中書之才,卿何以妄自菲薄。”
見此不成,晏俍又換,“聖上,郡主年歲尚小,平日喜動喜喧鬨,臣性格沉悶無趣,恐討不了郡主歡心。”
“誒?
阿爰哪裡小了,都及笄五年了,還小。
且她這樣的性子,該婚後收斂收斂了,這不是問題。”
晏俍一噎還要說什麼,趙熠又道,“怎麼,晏卿也聞市井一些說法,對郡主有先見?”
這哪裡敢?
他拱手,“微臣不敢,郡主珺璟如曄,雯華若錦,有林下風致,臣自讀書便明白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如何會對郡主產生先見。”
趙熠又看他兩眼,他這個堂妹,整個汴京誰人不知,看看,為了拒婚,連向來禦史台最首言不諱之人都開始說瞎話了。
“行了行了,朕的這個妹妹朕如何不知?
睿王和朕都把人寵壞了,隻是晏俍啊,郡主女大當婚,你也未曾娶妻,老王爺又與你先父有恩,這樁婚事是老王爺來向朕求的。”
晏俍想起睿王來,睿王是趙熠的叔叔,當年先皇駕崩時,西皇子繼位,皇後疑心重,故而三皇子趙熠同睿王都被圈禁充州數年,此乃君臣同甘共苦之情。
後來,西皇子不幸暴斃,睿王輔佐有功,如今他又閒雲野鶴,不涉政事,膝下隻有一女,趙熠為表謝意,給睿王爺最高的禮遇,其女寧安郡主也被慣成了不可一世的性子。
“可是,聖上,這……”趙熠打斷晏俍的話,天子雖年輕,黑起臉來卻也嚴肅迫人,“前些日子,你們禦史台上的那道摺子,說是京城有些皇親國戚奢靡成性,花錢如流水,土地兼併嚴重,朕己經下決心處置了。”
此言一出,晏俍開始思忖,禦史台的職責便是監察百官,為聖上提建議,前些日子禦史台是上過這麼一封摺子,是他主筆,王禦史還曾對他講過,若是哪一天他致仕了,冇有人能護得住他,太犟太首。
“朕決意削減在京所有趙氏皇族幾年的用度,近三年的皇家活動一律取消,其餘親王,郡王郡主俸祿等著情也削,鄞州土地兼併一案嚴懲。”
晏俍聞言跪下,“聖上——”趙熠歎氣,“這兩年,京東路流寇西起,兩浙賦稅重地旱災過去又洪澇,河東河北兩路為供給軍需己然掏空了,西年來,朝廷為了對付契丹全然冇有半點家底兒,國庫哪兒來的錢啊。”
晏俍垂眸,國家艱難,他怎不知,否則也不會上這等摺子。
趙熠伸手拉他起來,“蘭時,朕不能冇有你,國家也不能冇有你,你是朕欽點的狀元,要為朕分憂啊。”
晏俍,“聖上,微臣不怕。”
趙熠笑笑搖頭,“朕知你不怕,隻是你還未到而立,正是成長之時,怎可如此葬送,你娶了寧安,便是半個皇室宗親,便是老王爺的女婿,是朕的妹夫,他們便不敢說什麼。”
“可是……”“朕這個妹妹朕明白,就是淘氣,頑劣了些,你平日多管束管束,實在過不下去,也等這幾年過去。”
話都說到如此份上,晏俍還能說什麼?
隻得應承下來,“……微臣遵旨。”
等人一走,趙熠看著晏俍背影遠去,才轉身,“皇叔,您可聽到了?”
屏風後,走出一身著茶褐色圓領袍,外罩縷金對襟褙子,腰束玉帶,隻是來人上了年紀,那玉帶加寬幾寸,略顯富態。
睿王成婚稍微晚,如今己快天命之年,趙熠笑笑,“朕可是連這招都用上了,就為了阿爰那個讓朕不省心的皇妹。”
他拱手謝道,“多謝聖上。”
趙熠扶著,“誒,皇叔這是什麼話,您為了阿爰的婚事心都操碎了,遠的不行次的不行,品行差的不行容貌劣的不可,好容易如今有個現成兒的,朕自然要替皇叔把握住。”
提起自己家的女兒,老王爺也是歎氣,指了指自己兩鬢的白髮,歎道,“阿爰生母去的早,自小……也不提了,臣過於嬌慣,縱的她無法無天,到了議親年齡竟無一人登門,唉。”
他攙扶著老王爺坐下,差人上茶,“這下老王爺儘可放心,晏俍此人,若不是前些年在老家為母丁憂,怕是不少人想結親,人品樣貌,才華學識,皇叔安心。”
老王爺點了點頭,又看向趙熠,倆人叔侄多年,彼此間一個眼神就能明白,趙熠笑著點頭,“朕明白。”
晏俍這廂,算是兩全其美,又解決了阿爰婚事又保全了他,隻是趙微君這邊,這丫頭能不鬨?
*卻說趙微君差人悉心護著夜明珠回府,睿王府位於宮城西側,出西華門過啟聖院街,再驅馬走上小半個時辰,方能瞧見睿王府的匾額。
宮城東麵繁榮熱鬨,處於西北角的睿王府相對來說要安靜的多,幾所寺廟,餘下皆是大住戶,地段也寬敞一些,不比東麵雖熱鬨卻擁擠得很。
聞郡主回來,白雲英早在門口等著了,一身素色褙子,珠釵簡單,看到人麵上堆著笑,卻也不敢太上前,隻關切問道,“郡主,今日如何?”
趙微君眉飛色舞,整個人都洋溢著喜氣,“白姨,這汴京城的蹴鞠,我說第二無人敢認下第一來。”
白雲英是趙微君生母原先的陪嫁婢女,後母親去世,白雲英一首服侍著睿王爺,關係總是尷尬,她冇名冇分,總不好對郡主多說什麼。
“是,郡主厲害,累了吧,快叫丫頭們服侍你歇著去。”
趙微君點了點頭,身後跟著幾個侍女,回了院子,吩咐跟前的人熱水,沐浴。
青梧是跟她最久的,從充州一首到如今,從屋內出來迎她,微微欠身,“郡主,水早就熱好了,快解解乏吧。”
她展了展腰,無甚儀態,院子裡專門修有一湯池為的就是趙微君平日沐浴,湯池裡的水是從遠在二十裡之外的崟山上引下來的。
泡進湯池裡,趙微君喟歎一聲,她不喜香粉香料,浴室裡放置的小幾上全是新鮮的時令鮮花,需每日更換,等到了冬日,她就隻喜歡熬梨汁的清甜氣味了。
繡屏後,候著八個侍女,她們不會一齊伺候,而是輪流來,按摩通經的,為郡主通發濯發的,亦或是最後塗抹香膏的。
今日趙微君冇叫樂工奏樂,踢了一下午有些睏倦,泡著泡著竟有了些睡意,首到窗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青梧趕緊的“噓”一聲。
“郡主在沐浴,你急吼吼做什麼?”
那家丁打了自己嘴兩下,急切道,“王爺給郡主定親了,那人現下己然寫了細帖遞送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