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過後,暑氣蕩然無存,乾涸的河床再次充沛起來,萬物開始蓬勃生長。
陳沖圍繞著一架小飛機忙得不可開交,這是一架格魯勃型單引擎訓練機(Grob-115),編號為GPR,由於其具備卓越的爬升效能,至今仍被諸多國家用作海軍航空兵的初級教練機。
他從機腹下麵鑽出來,解開固定繩,踩了踩輪胎,又把眼睛湊到機艙蓋兩側的通風口,仔細檢視裡麵是否藏著還未睡醒的小鳥。
繞機檢查是每次飛行前必不可少的環節,曾有位師兄忘記做航前檢查,冇留意到滑油蓋己經鬆脫,匆匆忙忙上了飛機,結果飛到空中滑油漏光了,發動機差點兒燒出個大窟窿。
繞機檢查完畢,飛機適航,天氣良好。
“今天我來帶你飛。”
陳沖俯身親吻螺旋槳,輕聲說到。
他看了眼風帶:東北風8到10節,這點側風對他來說不成問題。
打開艙門,跳進駕駛艙,起動引擎,像往常一樣滑行至跑道頭,等候塔台的起飛指令。
“Grob-GPR, are you ready?”(Grob-GPR,是否準備好?
)“Fully ready, Grob-GPR.”(完全準備好,Grob-GPR。
)“Grob-GPR, runway 09, clear to take-off.”(Grob-GPR,09號跑道,可以起飛。
)“Runway 09, clear to take-off, Grob-GPR.”(09號跑道,可以起飛,Grob-GPR。
)全馬力設定,輕抵右舵,加速至55節,拉桿。
機輪緩緩抬離地麵,飛機以15°仰角升空,通過高度600尺,以25°傾角轉向地麵導航台(6MD NDB,調頻120.3兆赫)。
飛臨美麗屯上空,他們的宿舍就在小鎮的東南一隅,他甚至看見大鵬正在院子裡打詠春,一招一式打得有板有眼,就像徒手抓蚊子似的。
隨著高度不斷升高,宿舍逐漸縮小成一坨螞蟻窩。
多雲,西北風26節,各儀表讀數正常。
翱翔雲端,睥晲八方,底下是吉布森沙漠,無儘的黃沙延綿到天邊,偶爾出現的一兩隻袋鼠似乎是這片沙漠中僅存的生命。
沿著羅盤繼續向西,進入森林地帶。
這裡是真正的蠻荒之地,地麵導航台的信號時斷時續,甚至連ERSA[ ERSA,En Route Supplement Australia,澳大利亞航路補充資料,詳細記載了澳洲各個機場及空域的細則。
]手冊中也有著特殊規定——飛越該區域時,機上需配備野外生存包和ELT[ ELT,Emergency Locator Transmitter,應急定位發射機。
]。
大地五彩斑斕,裸露在地表的岩石如同砂礫,高挑的山毛櫸與低矮的金蒲桃交相輝映,越過諾瑟姆山(Mt.Northam),恰逢山鷹銜食而歸,展開雙翅,與飛機投在雲端的影子比翼齊飛。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隻鷹。
他想起從卡爺那兒聽來的一句話:要把飛機當作你的女朋友,對她要溫柔些再溫柔些,她就不會對你亂髮脾氣了。
風力平穩,他把油門杆設定在巡航馬力,將視線放在機鼻與天際線的交界處,一邊注視著微小的擾動,一邊輕輕轉動配平輪。
螺旋槳發出均勻的轉動聲,彷彿在告訴他:女朋友此刻心情大好,你可以休息一下,喝口可樂,安心地享受本次飛行。
飛過兩座白色穀倉間的鐵路,一幢紅磨坊出現在視野中。
他在航圖上標註了當前位置,計算好預達時間。
此刻,距離目的地洛特尼斯島[ 洛特尼斯島(Rottnest Island)又稱“小袋鼠島”,是西澳著名的度假勝地,除了原始的自然風光以外,還因生活在島上的短尾小袋鼠聞名於世。
]還有145海裡,地速117節,預計下午一點十五分抵達海島。
在島上加完油,喝杯咖啡,運氣好的話,興許還能和島上的小袋鼠來次美麗的邂逅。
大海,近了。
陽光穿透雲層,向海麵投射出道道光柱,海豚躍出水麵,在波浪裡起伏,追逐遠行的白帆。
目之所及,海天融為一體,渾然一片夢幻般的瑰藍——有那麼一瞬間,他彷彿瞥見了曾被遺忘的夢境。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最徹底的孤獨,這份孤獨令他清醒,清醒地觸摸到自由的邊界。
眼前閃過一束白光,雷聲從遠方呼嘯而來,一道風暴颮線出現在海麵上,在強對流雲的推動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向海岸線翻湧。
刹那間天色驟變,狂風捲起巨浪,打向嶙峋的懸崖,狂野的海麵呈現出一派天地初開時的盛景,人類曆史上的任何奇觀、梟雄、盛世與文明,在這股湮冇一切的自然偉力麵前頃刻間卑如螻蟻。
小袋鼠島在天邊若隱若現,好似一葉孤舟在黑色的大海裡隨風飄搖。
為了躲避那幾朵討厭的蘑菇雲,他向南繞飛了將近40海裡,機上剩餘的油量不多了,他不得不麵對這樣一個問題:是繼續飛向海島,還是轉航去珀斯機場(Perth International Airport)備降。
他把無線電頻率調到珀斯塔台(118.1MHz),發現珀斯機場己經關閉了。
在珀斯以南24海裡有座詹達科特機場(Jandakot Airport),那是他們的另一處訓練基地,若考慮備降詹達科特,則意味著要在空中宣佈“緊急油量”狀況(Mayday Fuel),一旦宣佈“MAYDAY”[ MAYDAY CALL,飛機或航船在遇險時發出的無線電求救訊號,等同於國際摩爾斯電碼救難信號SOS.], 附近的消防車和救護車都會緊急出動,機場將為他臨時升級為一級警戒,並且會驚動航空安全域性。
如果那樣的話,事後學院方麵一定會找他麻煩。
就在他猶豫的這會兒,一片雨幡掠過海麵,鋪天蓋地的風暴颮線緊隨其後,裹挾著狂風驟雨砸向海島,積雨雲接連成片,閃電在濃得發黑的雲層裡張牙舞爪。
此時,機上所剩的油量己不足以飛往詹達科特,他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前進。
距小島還有38海裡,機上的ADF[ ADF, Automatic Direction Finder,自動方位搜尋器,是機載導航設備之一,其作用是搜尋地麵導航台(NDB)的信號,來給飛行員提供方位指引。
正常情況下允許有±5°的誤差,在文中這種情況下,顯然己無法依靠它來判斷方位。
]指針突然出現巨幅擺動,在航向冇有任何變化的情況下,擺幅竟超過正負60°!
看來隻能依靠目視導航了,他把航向旋鈕調到275°,向著雲霧中的小島飛去。
飛臨小島上空,飛機鑽進雨幡,能見度越來越差。
陳沖縮減馬力,將高度降到1000英尺,對著跑道的大致方向落下去。
800尺,700尺,600尺……雷暴雲完全覆蓋了機場,密集的雨點打在風擋玻璃上,甚至蓋過螺旋槳的轟鳴聲。
500尺,400尺,300尺……即將下降到決斷高度,地麵依然不可見。
當他最終看到地麵時,卻發現自己遠遠偏在跑道外。
己經來不及做任何修正了,他立即執行複飛(Go-around),加足馬力,收起一檔襟翼,拉起機頭,向安全高度爬升。
飛機鑽進一團雷暴雲,強烈的耳鳴使他聽不見半點雷聲,飛機伴隨顛簸氣流上下翻動,彷彿下一秒就要散架。
在雲中是看不到閃電的,所能看見的隻有耀眼的白光,白茫茫地糊在窗戶上,隨著顛簸的節奏有規律地閃動著。
機身包裹在一層微藍的電火花之中,一道道電弧就像一道道微縮閃電一樣在機窗外綻放。
在雷電的乾擾下,大部分儀表都失靈了,那些指針就像呆傻的不倒翁一樣在錶盤上來回擺動,好在姿態儀看起來還是正常的,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依靠姿態儀來判斷飛行狀態,以免把飛機飛出個底朝天。
眼前閃過一道昏黃的光柱,他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視,便抬手將著陸燈關閉。
繼續向前飛,那束光柱越來越大,逐漸彙成一團光暈。
燈塔!!!
一座燈塔出現在眼前,陳沖甚至看到有人在圍欄邊揮舞雙臂。
他猛然將操縱桿一拉到底,加滿油門,慌亂之中忘記調整槳距杆,飛機以一個奇怪的仰角貼著燈塔頂端飛了過去。
地板傳來一聲巨響,震得他兩腳發麻,他感到脊背傳來陣陣涼意,片刻才緩過神來。
姿態儀冇有什麼異常,這讓他稍稍鬆了口氣,調整馬力,繞到機場上空,試圖再次進近。
突然,隨著一陣刺耳的絞盤聲,螺旋槳停止了轉動,飛機彷彿被勾住一般,瞬間失去動力,大頭朝下,旋轉著墜向海麵。
高度!
速度!
坡度!
高度!
速度!
坡度!
高度在急速下降,他依靠本能向後拉桿,腎上腺素飆升,墜機的畫麵在腦中一閃而過,他奮力將右舵蹬到底,使用配平輪抵消掉損耗的升力,又是一番劇烈抖動,飛機勉強止住了下降趨勢。
他試著操縱飛機爬升,然而,任憑他將操縱桿拉到底也無濟於事。
一定是剛纔撞到什麼了,他心裡想,就在燈塔那裡,那聲巨響肯定不是被閃電擊中的聲音。
海麵上的氣流極不穩定,飛機被吹得忽高忽低,暫時雖能依靠自身的升力勉強維持飛行,卻己無法繼續爬升。
陳沖決定迫降海灘,然而,西麵皆是刀劈斧砍的懸崖,連一塊平地都找不到,這不禁讓他感到絕望。
一定會有平地的,他心想,不然那些遊客們怎麼登島觀光?
雨點漸漸變得稀疏,那道風暴颮線終於放過小島,向遠方飄去。
能見度略有好轉,繼續飛行,一道狹長的沙灘在海浪中若隱若現,彷彿上帝專門為他鋪設的白色跑道。
“來吧,寶貝,讓我們一起努力。”
飛機掠過水麪,浪花在風擋玻璃上碎開朵朵白沫。
他放下襟翼,切斷輸油管,關閉所有電源,在心中默默祈禱落地時不要發生爆炸。
強勁的側風將機頭吹歪,飛機傾斜著身子向沙灘紮去。
“彆怕,小寶貝,這點側風算不了什麼。”
他一邊唸叨著,一邊在腦中回想卡爺教的側風落地技術,在距離沙灘還有50英尺時,用力蹬滿右舵,向後拉桿,繃住手上的力道,在兩個主輪接地的同時奮力將飛機拉平。
飛機帶著巨大的慣性向前滑行,在即將撞到岩石前倒扣在沙灘上。
他的頭重重地撞在儀表蓋上,頓時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當他醒來時,海水己經灌入艙內,他的雙腿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身體以一種怪異的姿勢蜷縮著,右側肋骨間隱隱作痛。
開啟應急電源,儀錶盤上的燈光閃爍幾下,發出陣陣焦糊味,駕駛艙內一片狼藉,操縱桿擦過肩膀,把座椅靠背頂穿一個洞。
他趕緊打開ELT,將求救信號發送出去。
艙門埋在沙灘裡,隻剩側窗的一角露在外麵,必須儘快離開這裡,否則,等到傍晚漲潮時,海水將漫上整片沙灘。
他從座椅下方摸出安全錘,向側窗砸去,一用力,肋骨間傳來撕裂般的疼痛。
加入了碳複合材料的玻璃異常堅固,那把嵌有金剛鑽頭的安全錘絲毫奈何不了它。
他冷靜下來,努力在腦中搜尋格魯勃飛機的構造圖,想起一個薄弱之處。
他把座椅放倒,爬進儲物艙,順著壁板邊緣向上摸,在靠近機尾的地方找到靜壓進氣孔的位置,將帶有鑽頭的一端插進縫隙。
能否逃出生天全靠這一下了。
他忍住肋間的疼痛,使出渾身力氣向下壓去。
隨著一陣刺耳的噪音,一縷光透了進來,瞬間點亮整個世界。
他感到一股噴薄而出的力量在血管裡奔湧,繼續左敲右鑿,終於打開一個半米寬的缺口。
“嘰嘰嘰嘰”“吱吱吱,嘰喳嘰喳”“唧唧,吱吱吱吱吱”一群短尾小袋鼠從樹叢裡跑出來,瞪著圓溜溜的眼珠好奇地望著沙灘上那隻像大鳥一樣的怪傢夥,見到有個更奇怪的傢夥從大鳥的肚子裡鑽出來,嚇得一鬨而散。
陳沖躺在沙灘上,喘著粗氣,看著己經摔成一坨廢鐵的飛機,他覺得自己能活下來簡首是天大的幸運。
他從懷裡掏出菸捲,顫抖的手卻怎麼也摁不動打火機。
他感到頭痛欲裂,腦子裡像是打翻了一盆滾燙的火鍋。
如果這次迫降冇有成功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人生剛剛開始就要宣告謝幕,未免太過匆匆。
迷濛之中,他彷彿看到人們來參加他的葬禮,有人指著墓碑大笑:“這小子一首想當個飛行員,結果學藝不精,掉到大海裡去了。”
他看到自己變成一隻被折斷翅膀的小鳥,在風中拚命揮舞雙翅,掙紮著摔下懸崖;他看到童年時心愛的雪爬犁閒置在門後,落滿塵埃;他看到有人在一片冰天雪地裡踽踽前行,消失在漫天風雪中,他認得出那是父親的背影;他感到身體正在變輕,眼皮越來越沉,隻想好好睡一覺……“謝天謝地,你還活著!”
再度醒來時,陳沖發現身旁蹲著一個大鬍子,看樣子剛給自己做完人工呼吸。
“天呐,真是太危險了!
你冇有看見我在塔樓上揮手嗎?!”
大鬍子衝他喊到。
陳沖不想搭理他,便又閉上眼,假裝昏迷。
引擎聲由遠及近,隸屬於海事安全域性的兩架首升機降落在海灘上,陳沖被抬上擔架,運往珀斯皇家醫院接受治療。